大年初一吃汤圆,是我家延续了几十年的习惯。我父母亲都出生于浙江鄞县(现鄞州区),正宗宁波人。过去,年初一早上吃宁波的黑洋酥汤圆,是地方风俗,移民来到上海后,便将旧日习惯,带入新落脚的城市。
我儿时,一大家子住在十六铺人民路上的一幢街面房子里。大年初一早上起来后,我们小孩子穿上新衣裳,拿起枕头下的压岁钱,刚洗漱好,还没来得及看红包里压岁钱的多少,母亲就把盛着汤圆的大汤碗端上了八仙桌。这大汤碗及一套景德镇餐具,是母亲的陪嫁,平时不轻易用,只在春节时拿出来用。只见白底彩绘的碗底上,浮着几十个玉色的小圆子。
我们知道,这玉色的汤圆来之不易,其中不但有母亲在挑选芝麻、猪板油等食材时的讲究,有推磨糯米出浆时的辛劳,有制作馅料时的精细,有连夜包汤圆时的用心,更有母亲对传统习俗文化、对家人的深厚情怀。
向父母亲拜好年后,母亲即招呼我们坐下。姐姐们依次递上金边小碗,母亲就在每碗盛上6只汤圆,把第一碗端给了父亲,然后才示意我们拿起桌上的汤圆开吃。
6只小汤圆不算多,我们三口两下就吃好了,正待向母亲再要,只见她从旁边的饭窠里,端出一锅酒酿实心圆子,掀开锅盖说,敞开吃吧。随后,又拿上烤麸、鳗鲞等咸小菜,让我们吃了甜味的汤圆后,能换换口味。往往当我们嘴里还嚼着鲜咸的鳗鲞时,底楼的喊声就传了上来:去拜年啦,拜年去!
那时我们一大家子住的街面房子,是昔日祖父在附近码头旁开了水果行有积蓄后,顶下的房子。祖父的多个孩子中,三个和我父母同住,老大则在马路对面择居另住。我们一群孩子结伴,穿街走巷,去给大伯伯及祖父母两边的亲戚拜年,还去向昔日祖父店里的资深伙计拜年。每到一家,家中的长辈就往我们口袋里塞瓜子、长生果,直到我们口袋里已塞不进去了。祖父母及老伙计都是宁波籍,按照习俗,每一家又都留客吃汤圆。等我们一大圈兜好回到家,已近中午。
母亲又推我们去她的朋友家拜年。母亲的朋友是上海髙桥的本地人,她家的习俗又与我们熟悉的宁波风俗不同。在她家,过年准备待客的是本地风味的菜肉团子,每一个团子做得有鸡蛋那么大,里面放有用酱油拌起来的菜肉馅,一口咬下去,一股汤汁在嘴里溢开,缕缕鲜香,和甜味的汤圆相比,又是别有一番滋味。
后来,我们能买到从流水线上下来的汤圆。再后来,老弄堂在城市发展中逐渐变少了,母亲辈人珍视的石磨也从市民家中消失了踪影。每次春节前去超市购速冻汤圆时,各色品牌汤圆在节日竞相打折销售,互相吆喝的喧嚣,让我想起儿时弄堂里过年,家家户户主妇为准备汤圆磨水磨粉的热闹。只是物是人非,换了场景。父母在世时,每年大年初一,我仍用金边小碗盛上6只黑洋酥馅儿的汤圆端给他们,只是现在碗里的是煮熟的速冻汤圆。
他们从容地吃着,似已没了当年那份内心油然而生的仪式感,只留下对传统文化那淡淡的习惯性记忆……
栏目主编:沈轶伦
本文作者:任炽越
文字编辑:沈轶伦
题图来源:视觉中国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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